怀念我的奶奶

liuxia

（1）

踏云归，
踏云归，
此生毋须归……

我的奶奶，按说该称作“外婆”或“姥姥”。因为性格要强的妈妈不能容忍自己最爱的父母与最爱的儿女之间有丝毫的“见外”，所以从一开始就教我们叫“爷爷”、“奶奶”。爸妈两边的隔代长辈在言语间称谓相同，在孩子心中便完全没了分别。若确需分辩，便在之前冠以地名——“兰州”奶奶便是姥姥。

我的奶奶，前天去世了。老人长眠在一个我未曾去过的地方：临洮。那是她的儿时故乡。
在那里，奶奶也如我般，曾是喜欢戏耍的小女孩儿。
妈妈说，奶奶的脾气很不好，妈妈小时候常常遭到奶奶的痛打，呵斥更是家常便饭。但是在我心里，关于奶奶的所有记忆，无不充满质朴的慈爱。

记忆是从妈妈转述的温煦一幕开始的……
在爱的恩宠中长大的孩子是多么幸福啊！约莫八、九个月大的时候，年轻的妈妈抱着我经过长途奔波来到远方的爷爷奶奶家。那时，好动健壮的我已经能勉强直立行走。两位老人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喜不自胜地唤着我的小名，护着我从一头到另一头，象小玩偶般晃悠着蹒跚举步。
那时的奶奶，应该是五十岁出头吧。

[ 本帖最后由 七碗茶 于 2007-4-5 16:44 编辑 ]

liuxia

（2）

爷爷是个极为干练和有胆识的人，青少年时代便风云一方，名实赫赫。这样的人不免性格强硬，爷爷更是绝对独断霸道。偏巧奶奶又不是个逆来顺受没主见的女人，两人水火多年，终于在六十岁人生夕年怆然分手。
之后的二十六年，奶奶独过余生，两人在有生之年再没有见过一面，甚至连一次对话都不曾有。离婚后，爷爷把共同生活的小院落留给奶奶居住，并且每月准时捎钱过来，养活奶奶生计。爷爷因受老干部待遇，后来又分得一套两居，并续弦为伴。

妈妈称为“阿姨”的爷爷的老伴儿，是个勤劳和气而直率的本地人。因她身材较胖，我们私底下称为“胖奶奶”。每次回去探望爷爷，胖奶奶必定准备各式丰盛饭菜瓜果，照顾得十分周到。我们这些孩子和妈妈都很喜欢这个胖奶奶。
只是，偶尔听爷爷谈及钱物之事，似乎并不和胖奶奶十分贴心，甚至对她有防有避。我们小辈虽然不能对此论说，心里仍感叹，老来为伴终归只是个“伴儿”罢了。
近年来，胖奶奶身体日益恶化，饱受风湿和心脑血管病折磨，偶尔恳求爷爷为她看病，妈妈也每次都给她些钱，并筹划着带她去看病。不料她竟以比爷爷小十几岁的年纪，在今年年初因病过世了。妈妈回去帮忙料理后事，叹息说，这么多年，你的胖奶奶照顾你爷爷实在很不容易。

[ 本帖最后由 七碗茶 于 2007-4-5 16:45 编辑 ]

liuxia

（3）

爷爷因为自身强大，以及胖奶奶的为伴，生活尚可算安适。奶奶的老景则完全不同。独居小院，年岁渐高。虽然小姨（妈妈的妹妹）间或探望，实质上仍无补于事。
但奶奶在单纯执着的人生观支撑下，显露出的是无比顽强、自尊、仁爱和贞洁的余生。
二十六年，对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来说不容易。

奶奶在小院中央的十几平米空地上开辟了苗圃，种植辣椒、西红柿、黄瓜、小白菜，还有向日葵和大丽花。夏秋季节，满园青翠红艳，十分好看。
苗圃中心处是一棵梨树。起初那棵树只有小拇指粗细，一尺半高。妈妈见奶奶殷勤地浇水打理，还笑话她太有耐心，这么个小树枝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开花结果。过了不几年，梨树就开了满树繁花，却不结一个果子。又过了两年，妈妈真的吃到了奶奶捧上的香梨，妈妈在享受甘美之余，对奶奶连声赞叹。

在奶奶去世后的第六天，我和妈妈重回小院。奶奶病卧近一年，小院已是面目全非。苗圃完全不见了。那棵梨树不知几时已被砍掉，只有地上半尺粗的树桩孤单兀立。原先清爽素净的院落，露出荒废之气，破旧的门板尘土积封。
妈妈进院之前还象从前一样担心有狗，因为奶奶一直养狗看家护院。年头多了，奶奶养老送终的狗都有好几条。如今，早没了热闹的狗吠，一片静默让人的心空得难受。
奶奶的房门紧闭，我想从窗帘缝隙见看看熟悉的床单家什，也未能如愿。

[ 本帖最后由 七碗茶 于 2007-4-5 16:46 编辑 ]

liuxia

（4）

我在长大，奶奶在老去……
在这个小院中，我曾手捧一碗煮乌豆吃得正香……还有鲜香的煮青麦……都是奶奶做给我吃的。
有一年，我上小学，长我五岁的表姐正值妙龄，常在奶奶家的房檐下快乐地哼唱小曲“爱象青橄榄……”。我从外面跑回来，找不到表姐，就跑去问奶奶，奶奶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你娟娟姐和男朋友在那边屋呢，你不要过去哦。”
娟娟姐从小父母离异，母亲改嫁后便无踪影，父亲终日游荡，留下她和弟弟在家，所以她从上小学开始，就每天给弟弟做饭洗衣。奶奶家成为娟娟姐最亲近温暖的地方，她对奶奶十分依恋。奶奶去世后，家人没敢告诉她，深怕远在异国的她情急之下发生意外。

[ 本帖最后由 七碗茶 于 2007-4-5 16:46 编辑 ]

liuxia

（5）

我念初中的时候，奶奶曾在我家长住过一次，这也是我记事以来她唯一一次在女儿家生活。那时正是盛夏，蚊子猖獗，我饱受攻击。晚上奶奶给我挠痒，挠完了，临了还用指甲在蚊子叮的小包上按几下，边按边说“垫一垫，就不痒了。”真的很管用。一晃二十年过去了，现在我每说到“垫一垫”的时候，就想起奶奶，想起奶奶搂着我睡觉的日子。

为了不给儿女添麻烦，她无论怎么劝说都不肯再来，直到2004年，妈妈终于说动奶奶，在有生之年到首都北京转转看看。我和妈妈都打算尽量留奶奶多住些日子，谁知事有不巧，奶奶刚来第三天，家中就发生变故，奶奶只得在小姨的陪伴下匆匆回去了。妈妈心中遗憾，买机票送老人回西北。平生第一次坐飞机的八旬老人回去后对邻居和亲戚说，飞机可大了，后面还拖着四个车皮飞呢！惹得妈妈哈哈大笑，连说：“你奶奶呀！有意思！”

[ 本帖最后由 七碗茶 于 2007-4-5 16:48 编辑 ]

liuxia

（6）

小时候，几乎每年妈妈都带我们回兰州，看望爷爷和奶奶。长大后，去的次数就越来越少。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妈妈带我回去给老人报喜讯。到了奶奶家，奶奶紧着问我想吃什么，接着就在小柜里翻找一阵，然后推门出去了。半小时后，奶奶迈着小脚走回院里，手里拎着一袋酸辣粉，放到碗里端给我吃。我当时多不懂事啊，除了心疼奶奶大热天跑那么远给我买吃的，竟然还想老人大可不必如此，我又不饿……

晚上，奶奶又踩着板凳打开一个高处的大木箱，从里面取出一块折叠整齐的花布，对我说，“奶奶没有什么好给你，这块布你带着，当床单用。”又塞给我三百元钱。我赶忙推辞，妈妈也推。奶奶着急了，问道，“是嫌奶奶给的钱少吗？，少点儿也拿着啊。”我们都知道奶奶所有的收入仅仅是爷爷每月给她的一点赡养费，还有妈妈每年给的一些用度。这三百元钱奶奶需要攒很长时间，所以一定不能收。后来，百般解释劝慰，我收下了花布，钱让奶奶收好。

第二天，我和妈妈去爷爷家，奶奶站在门口的小土坡上，看着我们走远，每次我们一回头，奶奶就摆摆手，直到走出二百多米外，在路的转弯处消失。
现在，奶奶站在土墙下瘦小的身影和殷殷的目光仍不断在我眼前浮现，撕扯着我悔疚的心。

[ 本帖最后由 七碗茶 于 2007-4-5 16:54 编辑 ]

liuxia

明天再写。。。

可可豆

一口气读完，眼泪哗哗的
于心有戚戚焉。也想念我的姥姥，可终究因为大了，忙了，一年才能回趟老家看一次她，每次我见到她，她总说自己没出息了怕再也见不到我了；每一次我离开，她都泪眼朦胧，送到看不见人影

安居乐业

感人至深！我们都是平凡人生，平凡中的亲情最伟大！岁月的车轮不为谁回头，不为谁停留。曾经拥有过，是以哪怕心酸回眸，也当一笑！感谢楼主让我们重温过往的岁月！

暗香盈袖

LZ，麻辣也是临洮人啊，我去过临洮几次，印象颇深。你说的仿佛就是麻辣的爷爷奶奶~~~

青山绿水

未来没来

冷玉沉音

情真意挚

liuxia

（7）

零四年在北京，奶奶的身体仍是很好的，除了腿疼和耳背的毛病。关于奶奶的耳背，有个很有趣的小插曲。有一天吃午饭，妈妈和小姨谈起小时候被奶奶打的事情，因为不是专门说给奶奶听的，所以声音就不是很大。接着又说起奶奶身体很好。奶奶本来一直安静吃饭，闷不作声，到了“身体好”这一段，奶奶便抬起头微笑着插话，说身体没什么病，确实挺好。妈妈很奇怪奶奶竟然听得分明，笑着对奶奶说，“妈妈呀，说你好你全都能听见，说你不好，你就马上耳背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耳背。”奶奶听了这话，“哦、哦”地点着头，一脸慈祥的笑意。

去年后半年，奶奶就开始经常输液，有一次甚至发了病危通知。我去年有大半年也在家养病不便远行。后来听说奶奶的病情已经大为好转，就大意了。终归是没有回去。妈妈入冬以来也一直病痛缠绵，本来心急地计划着等4月天一转暖就回去伺候奶奶，却在临近动身的日子收到了奶奶去世的消息。

印象里奶奶一直自己扫院做饭，虽则年迈，却未显病态，怎么就去了……
我忘了，人总是会老。奶奶一个人自立自强，不愿成为别人的负担，即使在生命已经走到尽头的时候，只要还能动，就默默坚持。
我更忘了，人生中有的事是天大的，机会失去，就永不再来。

[ 本帖最后由 七碗茶 于 2007-4-6 08:30 编辑 ]

liuxia

（8）

今年奶奶一直住在临洮。这次回去奔丧，我才知道，爷爷的家在“王家漠”村，与奶奶家“十八里铺”相聚十华里。两家都是当地大户，有田地百亩。爷爷将奶奶迎娶到王家漠，他们在那里生了五个孩子，然后全家迁居兰州。据妈妈回忆，在她小的时候，爷爷作县长，家境是很好的，她还有漂亮的大红条绒裙子穿，在当时非常高级和时髦。后来文革，爷爷因为在少年时代曾加入三青团，丢了官职，被发配到铁路系统工作，家境就大不如前了。但比起普通人家，还是要好些。

离婚后，奶奶连爷爷的名字都没有说过。记得有一次，爷爷送妈妈和我到奶奶家，在小土坡下就转身回去了。进院后，妈妈把爷爷捎来的当月赡养费交给奶奶，奶奶问道，“那个人是不是刚才来了？”妈妈说，“大大（就是爸爸）来了，在坡下面就走了。”奶奶就再不做声。

爷爷和奶奶，结婚有六十五年了吧。他们共同度过四十年人生，从年轻到老年，养育了一群儿女，儿女们又有儿女……奶奶下葬的时候，爷爷站在远远的田垄上，这个死去的女人，是任凭时间、空间和法律都不能割断的亲人，他们彼此共知地在人世间活了六十五年，到此刻阴阳两隔，才又离得这么近。这个曾经的妻子，孩子的母亲，先他而去了。

奶奶的棺材是爷爷本来给自己备的。上好的木料，漆得很光亮。这也是爷爷的心意吧。妈妈给爷爷又订制了新的棺木，让老人安心。

[ 本帖最后由 七碗茶 于 2007-4-6 08:3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