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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历时三天的“中国高等音乐教育课程发展与教学研究研讨会”终于结束了。作为大会的现场口译,我陪同四名外籍专家学者,共同完成了三场音乐专业讲座,一次谈判会议,及开幕式、闭幕式的口译工作。总算是不负重托,基本完成了任务。
这是我第一次当翻译,而且是现场的口译,其实我的专业是师范英语,根本没有一点这方面的经验,刚刚接受这项任务的时候,还是忐忑不安的。我诚实的对音乐学院的院长说,我从来没有做过口译,而且对音乐方面的知识知之甚少,仅仅凭借一点语言学及教育学的知识,恐怕无法胜任这项职责。我讲的都是事实,因为我知道,这次作为国家级的学术研讨会,邀请了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来到东师,特别难能可贵的还是邀请了四位国际级的专家;并且,北京将要通过这次全国研讨会,来申请2010年国际音乐教育研讨会承办资格,如果因为翻译方面出现差错,我不仅丢了学校的脸,而且可能影响北京的申办。
但是音乐学院的院长尹老师却对我很有信心,她鼓励我说,只要放松没有压力,肯定没问题,因为她坚信我们学校的实力,并且信任外国语学院的推荐。我特别感激她的信任和鼓励,同时给我一个这么好的锻炼机会。
她让音乐学院的同学为我提供了很多音乐教育方面的资料。通过阅读这些资料,我开始对“音乐教育”的理念及专业词汇有了一定的了解,并且每天都研读与音乐有关的文章和新闻。
(二)
我的感受是多方面的,首先来自于几位外籍专家。在会上,一共有三场专业讲座。事前,我与他们都做了短暂的交流。
第一位专家,是来自澳大利亚的Gary McPherson教授。他现在就职于美国伊利诺大学音乐学院,是音乐教育学的博士导师。他是一位特别活泼可爱的老人,热情、幽默且充满活力。他刚和我聊了两句互相介绍的话,就问我是否在国外留学过,我当时一愣,说,我就是东师的学生,从没出过国。他笑着说我的口音听起来像是在英国留学过。我暗自偷笑,怪不得我的同学都说我是正宗的牛津郊区音呢!
Gary喜欢自由地演讲,没有稿子也没有提纲。他说他们那里的教授都喜欢这种自由的风格。我问他能否简单的把他讲座的大概内容吐露一点,他向我眨眨眼睛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真够神秘的了。这无形中给我的翻译带来了更大的困难。我只能暗自安慰自己,就这么豁出去了吧!
还好,他讲的英语是很标准的英音,我听起来很舒服。而且我也发现自由演讲的好处,就是他说的话都是很简单易懂的口语,虽然包含很多音乐教育理论,但他都用最浅显易懂的语言解释出来。我想,专家与初学者的区别就在于专家能够把抽象的理论,高度的浓缩成为一点或者两点并且形成系统,同时又用生动活泼的例子来证实他的观点。
在Gary的讲座里,他提到了cross-curriculum的概念。虽然这种提法我第一次听到,但他的理念却是明确的,那就是跨学科的交融与互通。Gary给我们举了一个生动有趣的例子,叫做《青蛙洗澡歌》。在这首歌曲里,一只青蛙妈妈正在给她的青蛙孩子洗澡,一边洗还一边教小青蛙唱歌。她唱的歌曲是典型的儿童韵律诗歌,每句词尾都押韵,并且在歌里还讲了个小故事,在故事中既有算数的知识也有艺术文化的知识。同学们学了这首歌后,还能了解一些关于青蛙的生物方面的小常识。真是很有趣的尝试。
另外让我记忆深刻的便是Gary所放映的澳洲和美国的小学生和中学生自己作曲、演奏和表演的片子。在那些孩子都很小的时候,老师们就鼓励他们自己创作。“创新”是他们的一个重要的教育理念。课堂上,完全由学生自己作曲,自己选择乐器演奏,自己作词(一般都是自编的押韵的儿歌),自己组建小乐队。
很多与会人员都被孩子们出色的表演所打动,包括我在内。在他们自建的小乐队里,最小的孩子只有六岁,但他音乐的节拍打得非常准确。我想,由于文化理念的差异,我们中国人的传统的文化教导,是注重模仿,所谓“书读百遍,其意自见”,讲究的是重复和仿造。无论我们是否承认,(虽然有人认为中国已经在改变这种教育模式),传统的“模仿”的理念已经根深蒂固,想要通过几年的所谓“教育改革”来改变五千年的思想传统,恐怕还得费些功夫。
西方人很注重创新,无论你做的东西是否打破传统的范式,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只要能够自圆其说,便是独特的,创新的,有价值的。Gary说的一句话,我记忆深刻。他说,there is no right or wrong in music. 其实,我们可以说,there is no right or wrong in everything. 没有所谓“事实”或者“正确”的事物,全凭借个人的建构和解读。从这一点上,我看到了音乐教育与心理语言学的相似之处。
(三)
第二位专家是新加坡籍教授,Samuel Leong 梁信慕博士,现就职于香港教育学院,担任体艺系主任。他从来都彬彬有礼,是位典型的东方儒学绅士。他讲起话来慢条斯理,温文尔雅,还特别体贴周到。由于上午连续翻译了两个半小时,我的眼睛严重疲劳,不住地流眼泪。当时我正在和他谈下午讲座的事情,自觉十分的不好意思。他立刻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一次性眼药水,给我掰出一个说,看电脑幻灯片时间长了都这样,不用担心,用些眼药水缓解一下吧。我特别感谢他的周到,也感谢他在我面前一点没有专家的架子,把我当成平等的朋友,为我讲解他下午即将要演讲的内容。他所讲的是关于ICT即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 technology 和video conferencing technology 在音乐教育中的应用问题,由于我对数字技术和远程视频技术没有丝毫的了解,很多术语我都不懂。我变得很紧张,连连向梁博士说我不懂这些技术的词。他很镇静,还是那么温文尔雅,说,没关系没关系,就是一次锻炼的机会,谁都会有第一次的经历,翻译也是如此。我感激他的宽容,暗暗祈祷老天助我一臂之力。
结果自然不必说,是几天里最惨的。坐在台上,我看着大屏幕上的一个个陌生的专业词汇,不知如何是好。梁博士拍拍我,小声说,没关系的,别紧张。幸好,梁博士还会说些简单的汉语,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会用还算标准的普通话给与会的代表们解释。我把头埋的很低,真是觉得对不住梁博士和下面的所有观众。总算是熬过去了,我对自己怨恨得不得了,真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但是梁博士却还是一样的从容文雅,他说,没关系,很多词汇他也只能用英语说,汉语他也不知道;这次经历很难得,希望我能有所收获。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连连说抱歉。
这是我对翻译最强烈的感觉,没有专业知识作背景,再好的“英语”也仅仅是空架子。想做个好翻译,要上知天文,下懂地理,这一点也不夸张。而我的知识面太狭窄了,对于理科的东西一丁点儿都不了解。这真是给我不小的教训。
(四)
第三个讲座是由美国纽约大学音乐系的教授David Elliot来作的。由于他的签证问题,在临近讲座的半小时前才赶到长春。我们没能有机会交流。只是在我们两个人都坐在台上,工作人员在调试机器的时候,我们才有机会聊了两句。在此之前,我知道Elliot 要讲的是关于他自己创造的哲学praxial philosophy的内容。Praxial是他自己造的词,词根来自拉丁语,而汉语里根本没有对应词。我听很多台下的老师都把它翻译成了“实践”哲学。我在网上查也没有这个词的解释。因此,在就要开始的时候,我问他praxial 应该怎样翻译才准确,还告诉他,很多中国的老师把它翻译成了practical philosophy,他摇摇头说不准确,用holistic来解释praxial 还是比较准的。我点点头,觉得这和他的音乐教育哲学理念是很相符的。
在开始讲座的时候,我把它翻译成了“整体音乐教育哲学” (取意于holistic),还没说两句话,中国音乐协会的负责人马上跑到台上,来到我身边,告诉我应该把它翻译成“实践哲学”。我告诉他说,是Elliot自己要这么翻译的。没想到这位负责人说, “Elliot根本不懂汉语!”
我的天啊!这和懂不懂汉语没关系吧!重要的是哲学理念的清晰的表达,而不是词形本身是否符合。我猜想大家都认为,praxial和 practical长的比较像,就把它译成“实践”的。有些可笑。
我把这个意思传达给了Elliot,他笑了笑,和底下的观众说,“我的praxial 哲学是一种整体哲学,意思是,音乐的理解及音乐的教育不应该停留在美学的、音符的欣赏本身,它包含了更多的东西,社会的,文化的,历史的,心理的,精神的,等等,因此,它是一种‘整体的’概念,而不单单是‘实践’,尽管实践也是音乐教育的一部份。”
我把这段陈词铿锵有力地说给下面的观众,并且暗自想着,为什么我们国人对于学术的研究就这么“理所当然” 呢?为什么就不能追根溯源,去请教一下权威呢?我们总是说自己的研究是严谨的,可是体现在何处呢?用一句“他不懂中文”就敷衍了事吗?
可见,翻译的责任重大,对于传承中西文明起着重要的作用,一个“理所当然”,很可能会曲解了作者的原意,甚至是完全相反的意思。
其实,我对Elliot的哲学很感兴趣,也看到了很多和语言学及语言教学的相似之处。可见,学科融合与跨学科的研究,是必然的趋势。
(五)
这次的经历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真是言虽尽,意未绝。只是,自己写累了,恐怕读者也厌倦了。
不过,总结一下,我认识了很多专家学者,感受到了很强的学术气氛,也体会到了学科融合与相交的乐趣。
然而,对于“翻译”这个工作本身,我想,我是不适合的。我一向不喜欢人云亦云。虽然,它是传承文明和交流学术的重要途径,可是,我不想成为这中间的“工具”。
借此机会,我也想澄清一个事实,一个一直以来大多数人都这样认为的“理所当然”的事实:那就是,英语是一门工具。
把英语看成是一门工具的人,只是看到了它“交际与交流”功能的一面。正如Elliot说的,音乐的重要性,不在于它使人们放松身心,审美赏析;而是在于音乐为人类提供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
同样的,我也可以说,英语,作为一种语言,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与汉语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和一个完全不同的思维世界。人们没有意识到,我们是用语言来思维,用语言来与大自然、与人文世界交流,用语言传递我们对于世界与人类的关系的理解。我们的世界离不开语言,正如我们的生活离不开音乐一样,它们使我们成为真正的人,真正满载文明的人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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