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梦游录】--《狗日的西行》

黑雪

迢迢一场梦，苦苦两相随；三生石上相识罢，人前人后不离。漫漫灯前夜，漠漠身后灰；一蓑烟里西行去，若风若雨难回。

        
        译完这最后一卷经书，我终于可以歇歇了。
        我感觉自己真的累了，前所未有的疲累，像一盏佛前将尽的青灯，在黎明时分渐渐消逝了明晕。或许生命真的已快到尽头，或许一切的一切都面临着无法延续的结束。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满屋子的经书似乎就是我已经飘逝的生命，它们一天比一天摞得高高，我一天比一天接近土地。
        风清月明的夜里，我常常一个人起来，到寺院外面那一块巨石上坐坐，今晚也是一样。巨石尚有白日的余温，满目的苍松翠柏以及那些长满刺的野枣树在苍白的月光下渐渐失去了颜色，听不见风声，却看得见它们默默的舞摆。远处梦醒的鸟偶尔会叫上一两声，显得虚无而飘渺。我偶尔也会在巨石上唱一首连我自己也听不懂的歌，歌声在没有遮拦的夜色里传的很远很远。那些松柏或许能听得懂吧，因为在歌声里，我看见它们舞得似乎比先前更兴奋。
        有时候，我也会在巨石上回想起那些落寞的西行片段。那么多的寒暑落到现在的巨石上，似一片云化的羽毛，很轻很虚，虚轻到似乎一切都是假的。其实，一切本来就是假的。正像我原来的西行并不是为了经书，而是为了一个夜夜缠绕在我梦里的姑娘。
        离开长安，决心去寻找那个叫释曼的姑娘的时候，我还年轻。人在年轻时，都常常会干一些傻事，并且决口否认自己的傻气。其实，何止年轻，无论什么年纪，我们总会不间断地做一些傻事，并且都是千篇一律地否认自己的傻气。活了这么多年，我还没有见过没有干过傻事的人。我们冷眼看着别人的傻，别人冷眼看着我们的傻，世事大致就是这样吧。我把自家的房子免费租给旁边做唐三彩的傻根，作为回报，他给了我一头活蹦乱跳的骡子作为路上的脚力。我骑上骡子跟傻根告别，傻根笑了笑，说活了这么久就没有见过像我这么傻的，为了梦里的一个姑娘，竟然能舍下家业，长安城里姑娘多的是，如果实在看不上，可以去城北面的米脂地界讨婆姨，那里的女子个个丰满妖娆，并且比城里的姑娘少许多彩礼。我说我不是为了讨一个老婆，我去寻找的可能是我此生最佳的姻缘，或许她就是我今生唯一适合我的另一半。在这个世界上有各色男女，但芸芸众生之中上天只安排了一个姑娘给你，那就是你最般配的另一半。但是可怜的是，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在没有寻找到自己的另一半时，就迫于各种诱惑随便婚嫁了，于是，世上便乱。真正的姻缘需要耐心寻找。傻根还没听完我说的话，便哈哈大笑地冲着骡子的屁-股狠狠地搧了一巴掌。我还没有听清他骂的是什么，骡子已经奔出了长安城门。
        梦里的路线是一种浪漫，行在脚下的路程是一种无法忍耐的残忍。还好，西行的每日的梦里还有释曼，眼前还有她指给我的路。有释曼，便还有理想；有路，我还有方向。
        开始的时候，我还在一张破旧的牛皮上记着我行的日子。后来，我在一个荒凉的土地庙里过夜的时候，那张尚有腥味的破牛皮不知被什么野兽叼走了。醒来的那一整天我都在诅咒那个不知名的野兽，但后来又无限褒扬起来，认为那是一只善心不泯的东西。因为它只是叼走了我的破牛皮，而保全了我的梦与生命。自从那张破牛皮丢了之后，我渐渐地忘记了岁月。漫长的路上，我看到了花谢花开，我看到冰雪之后是绿草，黄叶枯了又是冰雪。这样的变换不知道有多少个轮回。我一日比一日地接近终点，心情一日比一日地兴奋张狂。但是，当我到达释曼指给我的路线的终点时，发现那里清一色的都是光头的和尚，别说释曼，连一个长头发的女人都没有。
        我坐在山门外面，无限悲凉。
        我不吃不喝，强迫自己做梦，但再也没有梦到过那个叫释曼的姑娘。正像我现在坐在这块巨石上，看着月亮从东往西悄悄地挪移，内心空虚得一点想法也没有。我终于相信世上有释曼这个名字，也相信世上一定会有这样一个人，但，我今生没有机缘遇到。
        没有遇到的并不代表没有，正像遇到的也并不代表就是真的。我们每天都是面对这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们遇到他们，但他们无法阻止我们心灵的孤独寂寞、日渐枯萎。长安城灯红酒绿，我们被一切欲望征服；香车宝马来来往往，没有我们安定的自在；我们是人，我们没有智慧。
        山门内的住持听了我的事，无限惋惜。他给我了许多他自认为充满智慧的经书，打发我回长安，说只要好好读完这些经书，便可消除一切痛苦，变得逍遥自在。于是，我便回来。从终点回到起点，除了几包袱经书，我一无所获。从终点回到起点，除了尘世的热闹，我拥有了一切。
        但，又有什么用呢？
        拥有一切与一无所获都无法掩盖生命的寂寞，并且在最后的终结时刻二者并无任何区别。就算有，但看到的区别诠释不了生命黑暗之后本质的相同。
        月亮落在苍松翠柏之中，不见上来。我在今晚，在这充满余温的尘世的今晚，最后一次想到释曼。我知道人生终究是一场或有意或无意的骗局，但因为释曼，我被骗得心甘情愿，一直到如此苍老。
        风渐渐大了，我裹紧了禅衣，从巨石上慢慢下来，回到经房。灯火明灭，那一卷卷译好的经书安静地躺在那里。我不知道在我身后会有多少人看它们，我不知道他们又能从中得到多少智慧。上天安排我来尘世一遭，或许就是让我来译这些经书的。有了它们，便没了我；有了它们，也便有了我。
那一夜，我坐化在千卷经书之中。黎明来的时候，一切都澄澈明净。

        不知道多少年以后，长安城已经完全的败落了。我的灵魂孤独地在残垣断壁间飘荡。有一天，碰见一个叫疯语楼的，他惊讶地叫道：你是玄奘？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不管我的点头或者摇头，便说他找我找的好苦，好不容易见到，一定拉我去酒坊间喝酒。我说出家人是不喝酒的，疯语楼便笑了，说道：口中念佛，佛只在口中；书中读佛，佛只在书中；因佛戒酒，佛只等于酒；因佛戒色，佛便也只等于那些美丽的脓血。只有心中悟透了佛，周围一切连“我”一起皆是佛。这一点，你老兄还不知道么？
        我呆在那里，半天没有言语。世间诸色，皆随心而成佛。我的释曼呢？她或许就是我的佛吧？尽管苦苦追寻而不得，但她已经常驻我心，想或不想，都挥之不去，宛若痼疾。而我译的那些经书，注定不是我的一切，因为在我身后，尽管人人知道它的浩大精深，但没有人读它。现在只落得一个在大雁塔下沉睡千年的下场，成了文物。成了文物也好，文物的价值毕竟在当下比经义的价值大得多得多。
        其实，读或不读，都不重要；现在看来，我认为我一生当中最傻的一件事不是去寻找释曼，而是带回并翻译了那些经书。它们耗尽我一生的心血，到头来给人悟出的不过是一个“空”字。而要悟出这一切，对于一个心性并不差的人来说，随便在城里乡间走走，便可了然。而我却费尽了千般的磨难。或许，心性如我般痴迷者，要想悟到一个“空”字，非要经这些非人的磨难才行罢。
        但我不后悔，因为释曼。尽管我没有寻到她，但我知道了今生需要的幸福是什么样子。人的可怜常常不是贫病，而是忙忙碌碌地劳其一生，却不知道自己真的需要什么。知道了，便不迷茫；知道了，便去寻找；茫茫人海，寻不到的自在多数，他们便苦，世间对他们来说便是地狱；如果真的有一天寻到了，那便是天堂。天堂与地狱，原来都在世间。
        作别疯语楼之后，因为我的顿悟，佛又让我的人身回到尘世间。如果有缘，无论是在街头闹市，亦或田野月下，你可能会碰见一个自在翩跹的老人，他见到你只会说一句话：不必四处取经，一切经义都在你眼前的尘世中；别再迷茫，去寻找你心中的释曼。

玉儿

呵呵

悟空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我是alice

"离开长安，决心去寻找那个叫释曼的姑娘的时候，我还年轻。人在年轻时，都常常会干一些傻事"

这口气像古龙

喜欢琥珀

“...我去寻找的可能是我此生最佳的姻缘，或许她就是我今生唯一适合我的另一半。在这个世界上有各色男女，但芸芸众生之中上天只安排了一个姑娘给你，那就是你最般配的另一半。但是可怜的是，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在没有寻找到自己的另一半时，就迫于各种诱惑随便婚嫁了，于是，世上便乱。真正的姻缘需要耐心寻找。...”


赞同又不赞同

生活永远是未知数

排骨鱼

不必四处取经，一切经义都在你眼前的尘世中
黑雪 发表于 2009-2-6 18:38

说得好!

黑雪

感谢排骨的夸奖点评！

山茶

"拥有一切与一无所获都无法掩盖生命的寂寞，并且在最后的终结时刻二者并无任何区别。"

所谓“悟”，必有一定经历、折磨或感想，曾经郁郁于胸、曾经拦路在前、曾经百思不解、曾经辗转反侧。
老黑，“不必四处取经，一切经义都在你眼前的尘世中；别再迷茫，去寻找你心中的释曼”这话也就是坐化后的三藏能说，其他人又怎能不“四处取经”呢。

炸酱面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
人人有个灵山塔，只向灵山塔下修。

冬翼

西游取道新解，不错，拜读。
黑雪老师又露面了，问好！

芳邻

是梦

黑雪

西游取道新解，不错，拜读。
黑雪老师又露面了，问好！
冬翼 发表于 2009-2-14 11:28

千万别叫我老师啊，老师傅吧，哈哈

欢迎多提意见

黑雪

“...我去寻找的可能是我此生最佳的姻缘，或许她就是我今生唯一适合我的另一半。在这个世界上有各色男女，但芸芸众生之中上天只安排了一个姑娘给你，那就是你最般配的另一半。但是可怜的是，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在没有寻 ...

生活永远是未知数
喜欢琥珀 发表于 2009-2-8 09:09

明天虽然未知，但世界没有偶然。一切貌似的偶然其实都是必然。